南山嘉钰

若水君之

行道树分列在两旁，绿阴掩映了一条行车大道。中午严热时分，只有一辆军车从道上开过，车轮轰响，卷起星星点点的沙。

唯一可以让尚婉婷从车轮滚滚的嘈杂声音中安静下来的，就是栖息在周围树上的鸟儿时而悠长，时而短促的歌声。她双手搭在一起，想起战争还没有开始的时候，她与记忆中的某个人，也是在这样一条鸟语花香的路上。两人手牵手，肩并肩，有着说不完的话。

想起那个人，心海就泛起愉悦的浪花。在祈福时她扭了脚，他能够一直背着她，照顾她，那还是她的人生中，第一次有人把她宠成公主。

在她两次和炸弹绑在一起时，他都把她从濒临死亡的那个时刻救出来。在她的心里，他不只是她的依靠，还是她心中无人可替代的英雄。

只是最后，他对何木兰紧张担忧的样子，让她无法确定，谁在他的心中更加重要。

何木兰……她可是书豪的初恋啊，自己充其量是个后来的插足者……

“尚婉婷，尚婉婷！”耳边传来急切的呼声“要下车了，你做什么呢？！”

她这才想起，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能够坐在梳妆镜前，想着过往经历的所有事情，傻傻地笑的千金小姐。而是志愿来做战地护士的普通人，一切的节奏，都要紧张起来。

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，好像把她所有的思念和怨恨全都倾吐了出来。她转过身去，跳下车。这军车比她家里的汽车和黄包车都要高不少，要不是下面有军士在接，她怕是会扭了脚的。

“快，快快，前方有伤员，你们快去准备！”她跳下车还没犹豫一会，就被人群推着投入到工作当中。

战争频仍，炮火纷飞，伤员一波接一波地送过来。她们医疗队也是一天从早忙到晚。但在这足不沾地的忙碌中，她找到了一种从前没有的充实感。也许，这是她从前做大户人家小姐的时候，所体会不到的脚踏实地的感觉。带着这样的感觉，她不知道过了多少孑然一身的岁月。

而且，她觉得，与她心心相印的人就在不远处。那种熟悉的感觉，是她从来不会感觉错的。

于是她每天都在向天祈祷，希望伤员中不要出现她熟悉的人。

坏消息不断地传过来，上海被占，南京失守，国民政府居然也在最后一刻决定放弃抵抗，各处守军纷纷听命撤军。

她知道以古少校的性格，一定会坚持抵抗到底的，只是和日军硬碰硬，只能是以卵击石，自取灭亡。

她担心国军的安危，更担心的，是她总能想起的那个人，。只是人海茫茫，她越想找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，越是难集中精力。炮火仍然每天都会在她们身边燃起。与炮火同时来到的，是撤军的消息。听到这个消息，她总是会忙中出错，然而面对心中的混乱，却没有任何可行的办法。

“对不起，书豪，虽然我决定离开，心里却还是放不下你。”思前想后，她决定放弃被动等待，冒险去战场上寻找他的行踪，她相信，他一定就在自己想到的那个地方。

她知道如果找不到，她可能会因此失去生命，但是她还是想告诉沈书豪：对不起，我不应该离开，这么久了，我的心里仍然全是你。

一刻也没有消失过。

她刚跑出去没有多远，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“婉婷”。

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，转过身来，真的是她一直想要找的沈书豪。他的样貌未变，军装之下更显几分英武与沧桑。

“经过多方打听，才知道你在这里。”此刻，没有任何话语能比一个拥抱来得重要。“我知道你担心我们，我和古少校商量好，不会放弃，但也不会不理智地死磕到底。”

“难道你们已经有去处？”她看沈书豪不像是在开玩笑。

“是的，古少校已经通知医疗队，与我们一起转移。”沈书豪抱她的双臂又紧了几分。“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的。”

时光斗转星移，他们又在一起。

1937年，抗战正式爆发，国共合作，一同抗击日军。日军虽然战斗力超群，武器装备也很强。但还是没有抵得过中国人民的万众一心。

1945年，日本签署投降书，抗日战争彻底结束。

所幸在八年的战争磨难中，他们都还活着，包括沈书豪的老朋友，总探长纪长安，也从战争中幸存下来，并且在战火中与肖律师走在了一起。

他们回到解放后的伤害，满街都可以听到喜庆的花炮声响，还有庆祝胜利的横幅。沈书豪看到这红艳艳的横幅，联想起当时学生游行，反对日军侵占上海的岁月，似乎只是一瞬间，又似乎恍若隔世。

上海各大商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，他决定重新回到泰安公司。恍惚间看到一个装修老旧的琴行。一名女子正在抚摸着她面前的钢琴。她低眉颔首，钢琴的曲调似乎传递出声声思念。

沈书豪和尚婉婷没有说什么，纪长安却发现了这女子长得有几分熟悉，脱口而出“何木兰，她也活着？”

沈书豪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回过头去，面对这个熟悉的人，她不知是悲是喜。自己曾经和她有过一段最纯真的感情。她也曾经美丽善良过。却也曾经用过最恶毒的手段，迫害他，迫害尚婉婷，也迫害她自己。如今再次面对她，一时间百感交集。就没有上前去，只是默默地在门口看着她。

尚婉婷脸上又出现了多年之前那没有安全感的表情。即使经历了这么多，她还是害怕沈书豪，也就是周定一会在这一刻离她而去。她一直惶恐地看着他，怕他会在瞬间把她推开。

可能是钢琴的声音太大，她没有听见纪长安的那声呼唤，又或许，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，思念着什么逝去的人。

别人都不知道，她弹的，正是沈悦当年弹奏的乐曲，她本来有机会，在这音乐里和他走在一起。只是现在，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知道了。

沈书豪默默地站了一会，挽着尚婉婷说“走吧。”尚婉婷脸上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。和沈书豪一起走向泰安的大门。

何木兰没有注意到这一切，仍然在弹着琴。琴仍然在，那个爱他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。她的初恋也离她越来越远。

再想起自己所做的那一切，是不是真的自作孽不可活呢？

街上，所有的人都皆大欢喜。似乎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悲伤。

也许，该得到的总会得到，该失去的总会失去。没有任何人偏得，也没有任何人缺少什么。

这，就是她活这一世，学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吧。

时光渐行渐远，爆竹仍然稀稀落落地响着。

有人欢喜，有人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