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山嘉钰

若水君之

所有的人，只记得那件事，却忘了那个人。——题记

夜空里，几处寒鸦啼鸣，点明了一段没有说出来的心事。躲在乌云后面的朦胧月亮，正在发出一声声叹息。

西域狂暴的风沙，吹在人脸上胜似刀刮。掩映着那个残破不堪的帐篷。虽然条件很简陋，但是看守的人却不少。因为这里面关押着的，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的人物。

“此人言语荒唐可笑，出使月氏，必然要经过我们匈奴边境。如此他们出使月氏的梦想，不就和我们要经过他们大汉到越国去一样可笑吗？”帐篷内的人听着门外守卫的谈话，心中酸楚阵阵袭来。

他虽然年轻，却活出了年老体衰者的模样。当初他在说什么？无论发生什么定然不辱使命。然而现在呢，这么多人看守，他连出去的希望都找不到。面对匈奴人的嘲弄，他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。

难道自己一生就做个囚徒，就这样困死在匈奴了么？

“那个堂邑父居然选择为汉人引路，真是我们的叛徒。依我看单于何须留他们性命？倒不如杀了算了，也免得咱们累。”“你懂什么？如果单于不留他们性命，拿什么威胁汉人？看他们的衣着打扮，汉人给的好处还真不少……”被关在帐篷中的人凭借着自己对匈奴的了解，听着这些不明所以的家伙趁着换班的时候用事不关己的语气，评论着他们的身世。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，自己冒着风险来到这里过着吃糠咽菜的生活，究竟是为了什么？指望皇帝封官加爵吗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。多年之后，皇帝会不会记得自己，会不会派兵前来营救，都是难说的事。

想当年，自己还在朝堂之中，向皇上躬身行礼，朗声道“臣听说。西域月氏受匈奴欺压已久。无时无刻不惦念报仇雪恨，若要绞杀匈奴，可先联系月氏再作打算”皇上听闻此意，连连点头，眉头却是紧皱。因为出使此地中间必然经过匈奴，如何躲过匈奴耳目平安顺遂。是一个难于解决的问题。

急于替皇上消解边境忧患的他，来不及思考这许多。他从匈奴的降俘中选择了决心投诚，忠于汉室，熟悉西域地形，渴慕汉朝文化的堂邑父来指引前路，这才打消了皇上的疑虑。安心送他们西去。不料还是没有逃过匈奴的耳目，被拘押在这里。饱尝思念之苦，却不得回乡。

忽听外面人声嘈杂，堂邑父用他生疏的汉语悄悄告诉他匈奴内部生变，他们恰恰可以趁此机会逃出去，送给月氏消息。

他听到这个消息，连随身衣物都顾不得拿走，急忙召集随从趁着警戒松懈的时候，逃出了匈奴的管辖范围。

星野茫茫，他们披星戴月，日夜兼程。此时的他，多么希望看到皇上出现在他面前，告诉他匈奴已破，他功勋卓著，可以班师回朝。

可惜这只是个梦想，回答他的只有一阵阵凛冽的寒风，吹到身上如同抽筋销骨。他和他的随从都不敢张开嘴说话，因为一旦说一句话，冷风就会从口中灌进去，那阵钻心的疼痛就像匈奴人的刀，从他们的后背狠狠地穿出来。虽然看不到血迹，但是他们也知道，他们离死亡越来越近了。近到难以逃脱。近到一时一刻都是生离死别。

他来不及温暖这近在眼前的冰冷，就听见下一个倒下的声音。

他眼中滚滚热泪完全温暖不了这喜怒无常，冰冷可怖的西域，月氏迁移，到了更远的地方。为了避免匈奴耳目的追查，他只能听堂邑父的选择这样一条荒凉的不毛之地。这种即使没有任何杀伤危险存在的情况下，仍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一个地死去。他愤怒地指天直问“上天啊上天，他们什么错误都没有，你为什么不治死我张骞！是我张骞非要带他们走这条路的啊！”

话虽如此，只是上天仿佛塞住了耳朵，张骞的意志渐渐削弱了，这个地方，神不知鬼不觉，即使死在这了，也没有人收尸吧。

当时浩浩荡荡出长安的西行队伍，如今只剩下了他和堂邑父还有贴身随从柴环三个人。柴环是他最欣赏的仆人，二人多次出生入死。一次张骞府上走水，是柴环冒着大火冲进室内把张骞背出来，张骞没有受伤，他却头破血流。堂邑父更是一心向汉的好向导，忠心耿耿绝无二心。他们一个也不能死。他实在很难再去看到有谁死在他的面前了，他只是每天向上天祈愿他们能够顺利回到长安，如果非要做出牺牲的话，就让他走在他们前面。不要让他们两个孤孤单单，不知是退是进。

可能是上天听见了他的祈求，在他之后的路上，好多次在沙漠中迷失方向，都化险为夷。就这样经焉耆，越葱岭，他们来到了离长安千里之远的大宛国。

从前汉朝的使臣因为匈奴所阻，一直没有机会来到匈奴以西的这些地方。这里与长安不一样的风土人情，更是让人心生向往。张骞在这里一边进行商谈，一边记录。写下了一幕幕闻所未闻的奇观。

唯一遗憾的是，大月氏女王虽然与匈奴乌孙连年征战。心怀仇恨很久，但是他们在南迁的过程中征服了大夏，大夏物产丰饶，百姓生活安逸。她只想给自己的子民更美好安定的生活，战争的事情，她想一时甚至永久搁置下来了。

这对于千里迢迢找到这里的他们来说，无疑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。看到他们心烦意乱的样子，大宛国王更是借此机会不停挽留，希望他们能够忘记自己是来出使西域的，就留在大宛国。反正皇上看他们许久未归，也会忘记他们的存在的。

只是皇上，真的会不在意他们吗？真的会忘记长安的土地他们曾经踏足过吗？真的会把当初他们的谈话全部抛诸脑后吗？

他不相信皇上会如此绝情断义，更何况即使皇上如此，他们也有义务回报皇上月氏现在的情况，免得皇上无数次派出使臣却都石沉大海，做了无用功。作为一个幸存者，他觉得他有必要这样做。只有这样才真正算一个不辱使命的汉人。

为了这个心愿，他们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物产丰饶的大宛国，走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，取道青海羌人地界，这样路途虽然遥远，但起码能够保证他们平平安安地抵达长安。

就这样，三个人互相搀扶，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青海羌人群居之境。却没想到数年沧桑巨变，羌人早已和匈奴沆瀣一气。表面上说敬重汉人使臣，背地里却任由他们跌入枷锁。这一次跟着他奔波劳顿的仆人柴环终于坚持不住了。虽然没有刀枪砍刺，没有血泊。但他的离去终究还是一把钢刀就这样无情地扎进他的心窝。如果不是擅长骑射的堂邑父会一些羌人的语言，得以买通他们出去打猎拿回来共享。张骞早就有和柴环同归于尽的想法了。

想当年柴环救过自己的性命，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偿还。就只能看着他离自己远去。自己却能在这里独享美味，换作任何一个人，都无法克制悲从中来。

“那些羌人知道，那是你最好的兄弟死了。”堂邑父只会一点点汉语，说出来还稍显生硬。“他们就是想让你伤心难过，等到你伤心欲绝没有斗志，他们好联络匈奴来铲除你。反正我们只有两个人，他们很容易就能捉拿我们了。所以，一定要打起精神来。”听了堂邑父的话，再想起当年对皇上许下的誓言，他决定坚持下去。哪怕最后只有尸骨回到长安，也要让自己的灵魂在长安安歇。

又是熟悉的西域夜，寒鸦啼鸣伴随着狼嗥，传递着人们心中说不出的恐惧，恍惚一梦，梦中自己见到了阔别九年的妻子，她的容貌仍然像他九年前离开时那样青春美丽。两个孩子也都已经长大，一个吟诗作赋，文采斐然；一个征战沙场，保国安民。干燥炎热的天气，告诉他这只是场梦，他明明知道是梦，却还是希望就在这个梦中永不醒来。因为这是他一直想看到的啊，就让他在梦里多停留一会，哪怕是一会也好啊。

只是梦终归是梦。眼前烽火狼烟迷了眼睛，也迷了他们归乡的路。

夏日炎热，冬日寒冷。反复无常的西域天气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弱，也许真的只能让堂邑父一个人回京复命了。他望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天，把书稿塞进包袱里。即使有一天只有堂邑父一个人回京，他也可以把这个消息带回皇上身边。

可能真的上天有意助他，匈奴和羌族都是战斗民族，首领之位交接时难免会有内乱和争斗。有不支持匈奴的羌人借着首领内斗将他们放了出去，叫他们安心回京。现在这样复杂的环境，他们自顾不暇，应该不会去查一位汉人的下落。虽然那些不一定真的心向汉人，心向长安。但毕竟是救命之恩，无以为报。现在他们身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的礼物。只能期待着他能够活着回到长安，日后还有机会可以活着见到他们，再重礼相赠聊表谢意。

他就这样以异域人的打扮，忍饥挨饿，凭借着少得可怜的干粮还有堂邑父打来的猎物，一路走回了长安。

熟悉的音乐和街景传进了他的耳朵……没错，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长安城。近十年没见，长安更加繁华雄伟，更加金碧辉煌。他想大喊一声，只觉得气闷在胸口，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来不及回到家探望妻子，来不及与父老乡亲打声招呼。他脱下西域的衣服，穿着随他一路风尘仆仆的破衣烂衫直奔皇宫。

皇宫中新来的侍卫都早已不识他，纷纷问他是谁，甚至用身上的佩刀指着他。他没有任何的身份证明，身上也早已没有了银两，能说出口的只有含含糊糊的四个字“我是张骞……我是张骞……”

侍卫见此人一直要求见皇上，又没有什么罪名可以将其就地正法，只能想办法通报皇上，说宫门外有一个乞丐说自己名叫张骞，他旁边还有一个西域人叫堂邑父的，说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皇上。

起先侍卫说“张骞”二字，皇上自己也没有想起来他是何方神圣。直到听见“西域人堂邑父”几个字，他才想起来九年前与他的一次秉烛夜谈。

那时匈奴为患，皇上寝食难安，而他还很年轻，听闻皇上忧患，自告奋勇去出使西域联合月氏部落里应外合绞杀匈奴。至今已经是十年光景。

就在皇上想念与张骞的过往的时候，门口有颤颤抖抖的声音传来。皇上定睛一看，是一个满身伤痕，口鼻残留着淤青，脸上全是伤口，身上穿的也破破烂烂的人爬了进来。一边爬一边用颤音说着“皇上，我是张骞，是张骞啊……”

之前信心满满的少年，现在伤痕累累的中年人，皇上实在无法把二人联系到一起，然而面前的情况又是那么真实可信。

堂邑父背着张骞的包袱，里面全是张骞留下的，有关西域的珍贵史料，这些都是现在最为需要的。虽然张骞没有成功联络月氏，但是他所留下的资料，却是旁人无法取代的。因为，他打开了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世界，一个广阔的新世界。

张骞也在身体完全复元后第二次出使西域，认识了更多地方，拓宽了眼界的同时，也拓宽了疆土。

华夏大地至今不会忘记张骞开西域，是他让我们有了最初那一双认识世界的眼睛。

虽然历经千辛万苦，但是，他所想的，心心念念的，终究是实现了。

甚至后世得到的，比他想象的还要多。看到的，比他想象的还要精彩。